赤壁賦

赤壁賦

宋代文學家蘇轼詩作
《赤壁賦》是北宋文學家蘇轼創作的一篇賦,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貶谪黃州(今湖北黃岡)時。此賦記叙了作者與朋友們月夜泛舟遊赤壁的所見所感,以作者的主觀感受為線索,通過主客問答的形式,反映了作者由月夜泛舟的舒暢,到懷古傷今的悲咽,再到精神解脫的達觀。全賦在布局與結構安排中映現了其獨特的藝術構思,情韻深緻、理意透辟,在中國文學上有着很高的文學地位,并對之後的賦、散文、詩産生了重大影響。全文不論抒情還是議論始終不離江上風光和赤壁故事,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表現作者了曠達樂觀的人生态度。寫景、抒情、說理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2]
  • 作品名稱:赤壁賦
  • 作者:蘇轼
  • 創作年代:北宋
  • 作品出處:《蘇東坡全集》
  • 作品體裁:賦
  • 作品别名:前赤壁賦

作品原文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袅袅,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舻千裡,旌旗蔽空,酾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創作背景

《赤壁賦》寫于蘇轼一生最為困難的時期之一——被貶谪黃州期間。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因被誣作詩“謗讪朝廷”,蘇轼因寫下《湖州謝上表》,遭禦史彈劾并扣上诽謗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獄,史稱“烏台詩案”。“幾經重辟”,慘遭折磨。後經多方營救,于當年十二月釋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這無疑是一種“半犯人”式的管制生活。元豐五年,蘇轼于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兩次泛遊赤壁,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為題的賦,後人因稱第一篇為《赤壁賦》,第二篇為《後赤壁賦》。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選自《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四部叢刊》本),這篇散文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在此之前蘇轼因烏台詩案(元豐二年)被貶谪黃州(今湖北黃岡)。因後來還寫過一篇同題的賦,故稱此篇為《前赤壁賦》,十月十五日寫的那篇為《後赤壁賦》。赤壁:實為黃州赤鼻矶,并不是三國時期赤壁之戰的舊址,當地人因音近亦稱之為赤壁,蘇轼知道這一點,将錯就錯,借景以抒發自己的懷抱。

壬戌: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歲在壬戌。

既望:既,過了;望,農曆十五日。“既望”指農曆十六日。

徐:舒緩地。

興:起,作。

屬:通“囑(zhǔ ),緻意,此處引申為“勸請”的意思。

少焉:一會兒。

白露:白茫茫的水汽。橫江:籠罩江面。橫,橫貫。

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任憑小船在寬廣的江面上飄蕩。縱:任憑。一葦:像一片葦葉那麼小的船,比喻極小的船。《詩經·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航)之。"如:往,去。淩:越過。萬頃:形容江面極為寬闊。茫然,曠遠的樣子。

馮虛禦風:(像長出羽翼一樣)駕風淩空飛行。馮:同"憑",乘。虛:太空。禦:駕禦(馭)。

遺世獨立:遺棄塵世,獨自存在。

扣舷:敲打着船邊,指打節拍,舷,船的兩邊。

擊空明兮溯流光:船槳拍打着月光浮動的清澈的水,溯流而上。溯:逆流而上。空明、流光:指月光浮動清澈的江水。

渺渺兮予懷:主謂倒裝。我的心思飄得很遠很遠。渺渺,悠遠的樣子。化用目眇眇兮愁予__《湘夫人》懷,心中的情思。

美人:此為蘇轼借鑒的屈原的文體。用美人代指君主。古詩文多以指自己所懷念向往的人。

倚歌而和(hè)之:合着節拍應和。倚:随,循 和:應和。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像是哀怨,像是思慕,像是啜泣,像是傾訴。怨:哀怨。慕:眷戀。

餘音:尾聲。袅袅:形容聲音婉轉悠長。

縷:細絲。

舞幽壑之潛蛟:幽壑:這裡指深淵。此句意謂:使深谷的蛟龍感動得起舞。

泣孤舟之嫠(lí 離)婦:使孤舟上的寡婦傷心哭泣。嫠:孤居的婦女,在這裡指寡婦。

愀(qiǎo 巧)然:容色改變的樣子。

正襟危坐:整理衣襟,嚴肅地端坐着 危坐:端坐。

何為其然也:曲調為什麼會這麼悲涼呢?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所引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

缪:通"缭"盤繞。

郁乎蒼蒼:樹木茂密,一片蒼綠繁茂的樣子。郁:茂盛的樣子。

舳舻(zhú lú 逐盧):戰船前後相接。這裡指戰船。

酾(shī)酒:斟酒。

橫槊(shuò ):橫執長矛。

侶魚蝦而友麋鹿:以魚蝦為伴侶,以麋鹿為友。侶 :以...為伴侶,這裡是名詞的意動用法。麋(mí):鹿的一種。

扁(piān )舟:小舟。

寄:寓托。

蜉(fú)蝣:一種昆蟲,夏秋之交生于水邊,生命短暫,僅數小時。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暫。

渺滄海之一粟:渺:小。滄海:大海。此句比喻人類在天地之間極為渺小。

須臾(yú):片刻,時間極短。

長終:至于永遠。

驟:突然。

遺響:餘音,指箫聲。悲風:秋風。

逝者如斯:語出《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往。斯:此,指水。

盈虛者如彼:指月亮的圓缺。

卒:最終。消長:增減。長:增長

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語氣副詞。以:用。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造物者:天地自然。無盡藏(zàng ):佛家語。指無窮無盡的寶藏。

共食:共享。蘇轼手中《赤壁賦》作“共食”,明代以後多“共适”,義同

更酌:再次飲酒。

肴核既盡:葷菜和果品。既:已經。

狼籍:又寫作“狼藉”,淩亂的樣子。

枕藉:相互枕着墊着。

既白:已經顯出白色(指天明了)。

白話譯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與友人在赤壁下泛舟遊玩。清風陣陣拂來,水面波瀾不起。舉起酒杯向同伴勸酒,吟誦《明月》中“窈窕”這一章。不一會兒,明月從東山後升起,在鬥宿與牛宿之間來回移動。白茫茫的水汽橫貫江面,水光連着天際。放縱一片葦葉似的小船随意漂浮,越過浩瀚無垠的茫茫江面。浩浩淼淼好像乘風淩空而行,并不知道到哪裡才會停栖,飄飄搖搖好像要離開塵世飄飛而起,羽化成仙進入仙境。

在這時喝酒喝得非常高興,敲着船邊唱起歌來。歌中唱到:“桂木船棹啊香蘭船槳,擊打着月光下的清波,在泛着月光的水面逆流而上。我的情思啊悠遠茫茫,眺望美人啊,卻在天的另一方。”有會吹洞箫的客人,配着節奏為歌聲伴和,洞箫的聲音嗚嗚咽咽:有如哀怨有如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傾訴,餘音在江上回蕩,像細絲一樣連續不斷。能使深谷中的蛟龍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婦為之飲泣。

我的神色也愁慘起來,整好衣襟坐端正,向客人問道:“箫聲為什麼這樣哀怨呢?”客人回答:“‘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公孟德的詩麼?這裡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東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連綿不絕,目力所及,一片郁郁蒼蒼。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圍困的地方麼?當初他攻陷荊州,奪得江陵,沿長江順流東下,麾下的戰船首尾相連延綿千裡,旗子将天空全都蔽住,面對大江斟酒,橫執長矛吟詩,本來是當世的一位英雄人物,然而現在又在哪裡呢?何況我與你在江中的小洲打漁砍柴,以魚蝦為侶,以麋鹿為友,在江上駕着這一葉小舟,舉起杯盞相互敬酒,如同蜉蝣置身于廣闊的天地中,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樣渺小。唉,哀歎我們的一生隻是短暫的片刻,不由羨慕長江的沒有窮盡。想要攜同仙人攜手遨遊各地,與明月相擁而永存世間。知道上面這些想法不能驟然得到,隻得将憾恨化為箫音,托寄在悲涼的秋風中罷了。”

我問道:“你可也知道這水與月?時間流逝就像這水,其實并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終究沒有增減。可見,從事物易變的一面看來,天地間萬事萬物時刻在變動,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來,萬物同我們來說都是永恒的,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隻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聽到便成了聲音,進入眼簾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感受這些也不會有竭盡的憂慮。這是大自然恩賜的沒有窮盡的寶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客人高興地笑了,洗淨酒杯重新飲酒。菜肴果品都已吃完,杯子盤子雜亂一片。大家互相枕着墊着睡在船上,不知不覺東方已經露出白色的曙光。

作品鑒賞

文學賞析

第一段,寫夜遊赤壁的情景。作者“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懷抱之中,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體态嬌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回應,“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并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雲:“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氣一貫。“徘徊”二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遊人極為依戀和脈脈含情。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天光、水色連成一片,正所謂“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遊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乘着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随波飄蕩,悠悠忽忽地離開世間,超然獨立。浩瀚的江水與灑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遊之樂,溢于言表。這是此文正面描寫“泛舟”遊賞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二段,寫作者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箫聲。作者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怅惘、失意的胸懷。這裡所說的“美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并将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内容具體化了。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箫,依其歌而和之,箫的音調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袅袅,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裡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箫,凄切婉轉,其悲咽低回的音調感人至深,緻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第三段寫客的回答,表現一種消極的人生觀和虛無主義思想。把人類社會同宇宙自然對立起來,又把個體的人同社會整體加以分割,那當然看不到全部曆史舞台上威武雄壯劇的持續演出,也看不到人類雖然依賴自然但更有改造自然的能動性和創造力,這就是悲觀厭世或消極出世思想的認識論根源。對于封建社會的文人士大夫來說,當他們政治失意或生活上遇到挫折的時候,往往就陷入這樣的苦悶與迷惘。蘇轼也是如此。客的回答,其實正是蘇轼自己貶谪黃州後思想感情的一個方面。《念奴嬌》詞不也說“人生如夢”麼?而這樣的思想感情,作為社會人生的抽象認識,卻被蘇轼結合着景物地點的特征,從曆史到現實,從具體到一般,用詩一般的語言表現出來,使讀者一點也不感到任何枯燥的說教意味。更為重要的是蘇轼同樣結合着景物、地點的特征,同樣用詩一般的語言,批評了客的回答,表現了蘇轼當時思想感情的另一個主導方面,全文至此遂以“蘇子曰”開始而進入第四段。

第四段,是蘇轼針對客之人生無常的感慨陳述自己的見解,以寬解對方。客曾“羨長江之無窮”,願“抱明月而長終”。蘇轼即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不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這表現了蘇轼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贊成從多角度看問題而不同意把問題絕對化,因此,他在身處逆境中也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随緣自适的精神狀态,并能從人生無常的怅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而後,作者又從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予以進一步的說明。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作者恰恰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此情此景乃緣于李白的《襄陽歌》:“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進而深化之。

因為客曾表示“羨長江之無窮”,又希望“抱明月而長終”,所以蘇轼還是拾取眼前景物,從地面上的江水和天空裡的月亮說起:“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這一句仿佛京劇行腔中的“導闆”,将引出一節精彩的唱段,而那種疑問式的語調則又表明客其實不能從江水、月亮得出關于短暫與永恒這一哲學範疇的正确認識。關于江水,蘇轼認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意思是江水不舍晝夜地滔滔流去,作為某一段江水,确乎從這裡消失了,而作為整個江水,則始終長流不絕,因此可以說“未嘗往也”。關于月亮,蘇轼認為“盈虛者如彼,而年莫消長也”,意思是月亮有時圓滿,有時缺損,但它缺了之後又恢複圓,這樣周而複始,終究無所增減,因此可以說“莫消長也”。列舉江水、月亮說明去留、增減的辯證關系,作者再歸納到一般的認識原理:“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就是說,變與不變,無論宇宙還是人生,都是相對的。如果從變的角度來看,豈但人生百年,頃刻即逝,就是向來認定的天長地久,其實也是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曾保持常态;而如果從不變的角度來看,則宇宙萬物固然無窮無盡,其實人生也一樣綿延不息。因此,對人生而言,那天地宇宙萬事萬物,“而又何羨乎?”自然也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前人說過“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恰好切合蘇轼眼前的景物,“江上之清風”有聲,“山間之明月”有色,江山無盡,天地無私,風月長存,聲色俱美,他正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這,又回到了“樂”字上來。 

文章寫了主客對話,表達了正反兩方面的觀點,最後以第五段作結。第五段寫客被蘇轼說服了,滿面春風,換卻愁顔。“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這次更加歡快,不免開懷暢飲,直到“肴核既盡,杯盤狼藉”。客解決了思想問題,心情舒暢,無所憂慮,于是同蘇轼“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跟文章開頭的“泛舟”“月出”遙相呼應。一枕好睡醒來了,一宿晚景過去了,一次赤壁之遊結束了,一篇《赤壁賦》也随之收尾了。而讀者則在經曆了一番江上月夜泛舟,聽取了一場關于宇宙人生的對話之後,卻還久久地沉浸在作者優美筆調所表現的詩一般的意境之中。

蘇轼這種宇宙觀和人生觀隻能說包含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作者不同意看問題絕對化,注意到事物相反相成的辯證關系;但不能認為是科學的,因為作者沿襲了莊子的相對主義觀點,而相對主義否認衡量事物的客觀标準,抹煞事物與量的實際界限。同時,蘇轼這種宇宙觀和人生觀固然表現了他對政治迫害的蔑視,對于所追求的理想的堅持,身處逆境依然那麼豁達、開朗、樂觀、自信,但也表現了他随緣自适、随遇而安的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這種生活态度往往包含着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從流連光景中尋求精神寄托。所以他在“而又何羨乎”一句之後,掉轉筆鋒寫道:“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适。”蘇轼認為人對自然萬物,非但不必因“吾生之須臾”而羨慕其“無窮”,反倒要使“無窮”的自然萬物為“吾生”所享受,從中得到樂趣。

這篇賦在藝術手法上有如下特點:

“情、景、理”融合。全文不論抒情還是議論始終不離江上風光和赤壁故事,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通篇以景來貫串,風和月是主景,山和水輔之。作者抓住風和月展開描寫與議論。文章分三層來表現作者複雜矛盾的内心世界:首先寫月夜泛舟大江,飲酒賦詩,使人沉浸在美好景色之中而忘懷世俗的快樂心情;再從憑吊曆史人物的興亡,感到人生短促,變動不居,因而跌入現實的苦悶;最後闡發變與不變的哲理,申述人類和萬物同樣是永久地存在,表現了曠達樂觀的人生态度。寫景、抒情、說理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以文為賦”的體裁形式。此文既保留了傳統賦體的那種詩的特質與情韻,同時又吸取了散文的筆調和手法,打破了賦在句式、聲律的對偶等方面的束縛,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詩歌的深緻情韻,又有散文的透辟理念。散文的筆勢筆調,使全篇文情郁郁頓挫,如“萬斛泉湧”噴薄而出。與賦的講究對偶不同,它相對更為自由,如開頭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參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饬之緻。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韻,但換韻較快,而且換韻處往往就是文意的一個段落,這就使本文特别宜于誦讀,并且極富聲韻之美,體現了韻文的長處。

意象連貫,結構嚴謹。景物的連貫,不僅在結構上使全文俨然一體,精湛缜密,而且還溝通了全篇的感情脈絡,起伏變化。起始時寫景,是作者曠達、樂觀情狀的外觀;“扣舷而歌之”則是因“空明”、“流光”之景而生,由“樂甚”向“愀然”的過渡;客人寄悲哀于風月,情緒轉入低沉消極;最後仍是從眼前的明月、清風引出對萬物變異、人生哲理的議論,從而消釋了心中的感傷。景物的反複穿插,絲毫沒有給人以重複拖沓的感覺,反而在表現人物悲與喜的消長的同時再現了作者矛盾心理的變化過程,最終達到了全文詩情畫意與議論理趣的完美統一。

名家點評

《赤壁》前、後賦者,蘇公之所作也。曹操氣吞宇内,樓船浮江,以謂遂無吳矣。而周瑜少年,黃蓋裨将,一炬以焚之。公滴黃岡,數遊赤壁下,蓋忘意于世矣。觀江濤洶湧,慨然懷古,猶壯瑜事而賦之。(宋代晁補之《續離騷序》)

碑記文字鋪叙易,形容難,擾之傳神,面目易摹寫,容止氣象難描摹。……《赤壁賦》:“清風徐來,……水落石出。”此類如伸殊所謂費盡丹青,隻這些兒畫不成。(宋代俞文豹《吹劍四錄》)

餘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輩争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仿佛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宋代唐庚《唐子西文錄》)

《赤壁賦》卓絕近于雄風。(宋代張表臣《珊瑚鈎詩話》)

子瞻諸文皆有竒氣。至《赤壁賦》,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漢唐諸公皆莫及也。(宋代蘇籀《栾城遺言》)

萬舸浮江互蕩磨,一番蛟鳄戰盤渦。中天日月悲分影,對局英雄付逝波。形勝空傳二赤壁,文章誰肯百東坡。荊州風景今何似,秋夜時聞窈窕歌。(宋代方夔《讀赤壁賦》)

太史公《伯夷傳》,蘇東坡《赤壁賦》,文章絕唱也。其機軸略同《伯夷傳》,以求仁得仁又何怨之語設問,謂夫子稱其不怨,而《采薇》之詩,猶若未免怨何也?蓋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而遍觀古今操行不軌者多富樂。公正發憤者,毎遇禍,是以不免于怨也。雖然富貴何足求,節操為可尚,其重在此,其輕在彼,況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伯夷顔子得夫子而名益彰,則所得亦已多矣。又何怨之有?《赤壁賦》因客吹箫而有怨慕之聲,以此漫問,謂舉酒相屬,淩萬頃之茫,可謂至樂,而箫聲乃若哀怨何也?蓋此乃周郎破曹公之地,以曹公之雄豪亦終歸于安在,況吾與子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須臾,宜其托遺響而悲也。雖然自其變者而觀之,雖天地曾 [10]  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又何必羨長江而哀吾生哉!矧江風山月用之無盡,此天下之至樂。于是洗盞更酌,而向之感慨,風休冰釋矣。東坡步驟太史公者也。(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

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相似。非超然之才、絕倫之識不能為也。潇灑神奇,出塵絕俗,如乘雲禦風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視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齒牙,亦不足入其靈台丹府也。(宋代謝枋得《文章規範》)

《赤壁賦》謂:“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此葢用《莊子》句法:“自其異者而眂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而眂之,萬物皆一也。”又用《楞嚴經》意,佛告波斯匿王言:“汝今自傷髪白面,皺其面,必定皺于童年,則汝今時觀此恒河與昔童時觀河之見,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汝面雖皺, 而此見精性未甞皺。皺者為變,不皺非變,變者受生滅,不變者元無生滅。”東坡《赤壁賦》,多用《史記》語,如杯盤狼藉,歸而謀諸婦,皆《滑稽傳》;正襟危坐,《曰者傳》;舉網得魚,《龜策傳》; 開戶視之,不見其處,則如《神女賦》。所謂以文為戲者。(宋代周密《浩然齋雅談》)

或疑《前赤壁賦》所用客字。予曰:“與‘泛舟’及‘舉酒屬’之者,衆客也;其後‘吹洞箫’而酬答者,一人耳。此固易見,複何疑哉!”(金代王若虛《滹南遺老集》)

前後赤壁賦,悲歌慘江風。江山元不改,在公神遊中。(元代方回《追和東坡先生親筆陳季常見過三首》)

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于舉業雖不甚切,觀其詞義,潇灑夷曠,無一點風塵俗态,兩晉文章,此其傑然者。蘇子瞻《赤壁賦》之趣,脫自是篇。(明代歸有光《文章指南》)

予嘗謂東坡文章仙也,讀此二賦。令人有遺世之想。(明代茅坤)

李太白詩“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赤壁賦》雲:“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此造物之無盡藏也。”東坡之意蓋自太白詩句得來,夫風月不用錢買,而取之無禁,太白詩之所言信矣。然而能知清風明月為可樂者能有幾人,清風明月,一歲之間亦無幾日,人即能知此樂,或為俗事相奪、或為病苦所纒,欲樂之有不能者。有閑居無事,遇此清風明月不用錢買,又無人禁而不知此樂者,是自生障礙也。(明代高濓《遵生八箋》)

東坡在儋耳與客論食品書,紙末雲:“既飽以廬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鬥品,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誦東坡先生前、後《赤壁賦》,亦足以一笑也。”觀此有所謂曹大家輩諸賦尚得争衡,獨此二賦,一洗萬古,不能仿佛其一語,良然。騷賦祖于屈宋,窮工肆極,若長卿者,可為兼之。予雲宏麗,蓋于《高唐》;《長門》凄婉,不下《九章》;又有賦事賦物,如《蕪城》。《赤壁》、《恨别》兩賦,亦皆原本屈宋,第語稍浮露;若文通高華,子瞻飄灑,各自擅場。世之耳食者,聞宋無賦,诋兩《赤壁》不值一錢,則屈三闾不應有《蔔居》、《漁父》;且文何定體,即三闾又從何處得來?邵寶曰:“‘風、月’二字是一篇張本。”(明代鄭之惠《蘇長公合作》)

古人之文老杜、二蘇多不知道,歎老嗟卑,如《七歌》及《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等可見。(明代曹安《讕言長語》)

鐘惺曰:“《赤壁》二賦,皆賦之變也。此又變中之至理奇趣,故取此可以赅彼。”文征明曰:“言曹孟德氣勢皆已消滅無餘,譏當時用事者。嘗見墨迹寄傅欽之者雲:‘多事畏人,幸無輕出。’蓋有所諱也。”(明代楊慎《三蘇文範》)

遊赤壁,受用現今元邊風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領,卻因平平寫不出來,故特借洞蕭鳴咽,忽然從曹公發議,然後接口一句喝倒。痛陳其胸前一片空闊了悟,妙甚!(清代金聖歎《天下才子必讀書》)

因赤壁而思曹、周,亦是意中情景。此卻從飲酒樂甚,說到正襟危坐,則因樂而悲。及說水月共适,則客喜而笑,又因悲而喜,一悲一喜,觸緒紛來。寫景機其工練,言情極其深至。江山不朽,此文應與俱壽。才如子瞻,眉山草木為枯,赤壁聲色數倍矣。(清代孫琮《山曉閣選宋大家蘇東坡全集》)

欲寫受用現前無邊風月,欲借吹洞蕭者發出一段悲感,然後痛陳其胸前一片空闊了悟。風月不死,先生不亡也。(清代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上》)

以文為賦,藏葉韻于不覺,此坡公工筆也。憑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清代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

行歌笑傲,憤世嫉邪。(清代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東坡全集錄》)

出入仙佛,賦一變矣。(清代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

二《赤壁》俱是夜遊。此篇十二易韻,以江風山月作骨,前面步步點出,一泛舟間,勝遊已畢,坡翁忽借對境感慨之意,現前指點,發出許多大議論。然以江山無窮,音生有盡,尚論古人遺迹,欷歔憑吊。雖文人悲秋常調,但從吹箫和歌聲中引入,則文境奇。其論曹公之詩、曹公之事,低回流連,兩疊而出,則文緻奇。盛言曹公英雄,較論我生微細,蜉蝣短景,對境易哀,則文勢奇。迨至以水、月為喻,發出正論,則《南華》、《楞嚴》之妙理,可以包絡天地,伭同造化,尤非文人夢想所能到也。(清代林雲銘《古文析義》)

起首一段,就風月上寫遊赤壁情景,原自含共适之意。入後從渺渺抒懷,引出客箫,複從客箫借吊古意,發出物我皆無盡的大道理。說到這個地位,自然可以共适,而平日一肚皮不合時宜都消歸烏有,哪複有人世興衰成敗在其意中?尤妙在江上數語,回應起首,始終總是一個意思。遊覽一小事耳,發出這等大道理。遂堪不朽。(清代餘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

二賦皆志遊也。記序之體,出以韻語,故曰賦焉。其托物也不私,其感興也不脫,純乎化機。(清代浦起龍《古文眉诠》)

蓋與造物者遊而天機自暢,并無意于吊古,更何預今世事?嘗書寄傅欽之而曰“多難畏事,幸毋輕出”者,畏宵不之捃摭無已,又或作蟄龍故事耳,乃文征明謂以曹孟德氣勢消滅無餘,譏當時用事者,轉以寄傅欽之之語為證,謂為實有所譏刺,可謂烏焉成馬矣。(清代愛新覺羅·弘曆《唐宋文醇》)

方苞曰:”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色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調适而曹遂也。”吳汝綸曰:“此所謂文章天成偶然得之者。是知奇妙之作,通于造化,非人力也。”胸襟既高,識解亦文絕非常,不得如方氏之說謂所見無絕殊也。(清代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

以文體論,似赤壁記也,然記不用韻,而賦方用韻,此蓋以記而為賦者也。故文帶叙帶賦,忽用韻,忽不用韻,古賦如《風賦》,如《色賦》,皆此類也。以文法講,純得吹箫一段生波,下乃發出如許妙理。會嘗參神學佛,故号“東坡居士”;其筆墨之飄灑,成趣之活波,又似于仙,故世号“坡仙”。此文前樂、中悲、後樂,有似王右軍《蘭亭序》;其藉客發慨,不必實有其言,亦知昌黎之《進學解》,乃巧為譬忌也。《輯注評》:“風隻作線索,悲、樂作轉,抉引曹孟德為赤壁設色,服應點綴,抒軸亦工,篇中凡十二用韻。”(清代李扶九原編、黃仁黼重訂《古文筆法百篇》)

東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驅使惟心,無不如志,最為流俗所慕愛。學者紛紛摹拟,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馬行空,絕去羁絆,固無軌轍之可尋也。即如此篇,初何嘗為古今賦家體格所拘,而縱意所如,自抒懷抱,空曠高邀,夐不可攀,包複敢有學步者哉!(近代賀培新《文編》)

作者簡介

蘇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和仲,号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漢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栾城,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曆史治水名人。蘇轼是北宋中期文壇領袖,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縱橫恣肆;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稱“蘇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轼善書,“宋四家”之一;擅長文人畫,尤擅墨、怪石、枯木等。與韓愈、柳宗元和歐陽修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作品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潇湘竹石圖卷》《古木怪石圖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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