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突圍

蘇東坡突圍

餘秋雨所作散文
蘇東坡因富有才華受到小人的嫉妒、逼供、捆紮,但用一首歌唱到的“不經曆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經過這艱難曆練,他的生命力才逐漸走向頑固。審判開始時還“試圖拿點兒正常邏輯頂幾句嘴”,再後“經受不住逼供”,一心想着死。最後被釋放到黃州“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過着凄苦而寂寞的生活。他雖然“隻能在寂寞中惶恐”,産生“難言的孤獨”,但同時困境磨煉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與山水對話,與古人交談,向文學領域進軍,成就了文學史上一代“大文豪”的美名,完成精神上的突圍,同時也成就了餘秋雨的這篇《蘇東坡突圍》。
  • 作品名稱:蘇東坡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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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 創作年代:
  • 作品出處:
  • 文學體裁:散文

簡介

《蘇東坡突圍》是餘秋雨文集《山居筆記》中的一篇,蘇東坡因“烏台詩案”被貶官之後,他的政敵、私敵甚至一些潑皮無賴都一哄而上,對他的人格進行無恥的诽謗攻擊,東坡先生像一個被敵人圍困在狹小空間的戰士,忍受着精神與肉體的巨大痛苦進行突圍。一個倒了黴的大學者、大詩人,就像一面鏡子,一下子照出了那麼多的妖魔鬼怪,有那麼多醜惡的靈魂顯影,反倒襯托出被诽謗者的高風亮節。

蘇東坡介紹

蘇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号東坡居士,自号道人,世稱蘇仙。宋代重要的文學家,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漢族,北宋眉州眉山(今屬四川省眉山市)人。蘇轼是蘇洵的次子(蘇洵長子夭折),蘇轼按排行位居第二,故曰“仲”,至于取字“和仲”,則是蘇洵希望兒子宋仁宗嘉祐(1056—1063)年間進士。其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稱“蘇辛”。

性格和緩(蘇轼性格比較急躁),後來父親另給他取字子瞻,則與他的名“轼”更相關,且希望兒子高瞻遠矚。

嘉祐二年(1057年),蘇轼與弟弟蘇轍同登進士。曾在立新法中反對過王安石,被貶到黃州。世人說:“門下三父子,都是大文豪。”但在父子三人中,蘇轼的成就是最高的,勝過蘇洵和蘇轍。清人敬稱:“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三詞客”指的就是蘇氏父子。

蘇轼一生仕途坎坷,曾因一封信入獄,但他學識淵博,天資極高,詩文書畫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與歐陽修并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藝術表現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對後世有巨大影響,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書法"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擅長行書、楷書,能自創新意,開創"尚意"書風,,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其作《黃州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在繪畫方面擅畫枯木石,反對程式束縛,重視神似,提倡“士人畫”。為其後世"文人畫"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代表作品有《水調歌頭》《赤壁賦》《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江城子·密州出獵》《飲湖上初晴後雨》《浣溪沙》《臨江仙》《題西林壁》《記承天寺夜遊》《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等等。

内容欣賞

蘇東坡突圍

餘秋雨

住在這遠離鬧市的半山居所裡,安靜是有了,但寂寞也來了,有時還來得很兇猛,特别在深更半夜。隻得獨個兒在屋子裡轉着圈,拉下窗簾,隔開窗外壁立的懸崖和翻卷的海潮,眼睛時不時地瞟着床邊那乳白色的電話。它竟響了,急忙沖過去,是台北《中國時報》社打來的,一位不相識的女記者,說我的《文化苦旅》一書在台灣銷售情況很好,因此要作越洋電話采訪。

問了我許多問題,出身、經曆、愛好,無一遺漏。最後一個問題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您最喜歡哪一位文學家?”我回答:蘇東坡。她又問:“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歡哪幾篇?”我回答:在黃州寫赤壁的那幾篇。記者小姐幾乎沒有停頓就接口道:“您是說《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我說對,心裡立即為蘇東坡高興,他的作品是中國文人的通用電碼,一點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峽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電話,我腦子中立即出現了黃州赤壁。去年夏天剛去過,印象還很深刻。記得去那兒之前,武漢的一些朋友紛紛來勸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戰并不是在那裡打的,蘇東坡懷古懷錯了地方,現在我們再跑去認真憑吊,說得好聽一點是将錯就錯,說得難聽一點是錯上加錯,天那麼熱,路那麼遠,何苦呢?

我知道多數曆史學家不相信那裡是真的打赤壁之戰的地方,他們大多說是在嘉魚縣打的。但最近幾年,湖北省的幾位中青年曆史學家持相反意見,認為蘇東坡懷古沒懷錯地方,黃州赤壁正是當時大戰的主戰場。對于這個争論我一直興緻勃勃地關心着,不管争論前景如何,黃州我還是想去看看的,不是從曆史的角度看古戰場的遺址,而是從藝術的角度看蘇東坡的情懷。大藝術家即便錯,也會錯出魅力來。好像王爾德說過,在藝術中隻有美醜而無所謂對錯。

于是我還是去了。

這便是黃州赤壁。赭紅色的陡峭石坡直逼着浩蕩東去的大江,坡上有險道可以攀登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蕩槳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間就有了氣勢,有了偉大與渺小的比照,有了視覺空間的變異和倒錯,因此也就有了遊觀和冥思的價值。客觀景物隻提供一種審美可能,而不同的遊人才使這種可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實現。蘇東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給黃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這種意味,使無生命的自然形式變成美。因此不妨說,蘇東坡不僅是黃州自然美的發現者,而且也是黃州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構建者。

但是,事情的複雜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過來對人進行确定和構建。蘇東坡成全了黃州,黃州也成全了蘇東坡,這實在是一種相輔相成的有趣關系。蘇東坡寫于黃州的那些傑作,既宣告着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等級,也宣告着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兩方面一起提升,誰也離不開誰。

蘇東坡走過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遠比黃州美麗,為什麼一個僻遠的黃州還能給他如此巨大的驚喜和震動呢?他為什麼能把如此深厚的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給黃州呢?黃州為什麼能夠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這一切,決定于他來黃州的原因和心态。他從監獄裡走來,他帶着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走來,他帶着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髒水走來,他滿心僥幸又滿心絕望地走來。他被人押着,遠離自己的家眷,沒有資格選擇黃州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朝着這個當時還很荒涼的小鎮走來。

他很疲倦,他很狼狽,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湖北、抵黃州,蕭條的黃州沒有給他預備任何住所,他隻得在一所寺廟中住下。他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四周一片靜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載史冊的文化突圍。黃州,注定要與這位傷痕累累的突圍者進行一場繼往開來的壯麗對話。

人們有時也許會傻想,像蘇東坡這樣讓中國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應該是他所處的時代的無上驕傲,他周圍的人一定會小心地珍惜他,虔誠地仰望他,總不願意去找他的麻煩吧?事實恰恰相反,越是超時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處的具體時代。中國世俗社會的機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願意播揚和轟傳一位文化名人的聲譽,利用他、榨取他、引誘他,另一方面從本質上卻把他視為異類,遲早會排拒他、糟踐他、毀壞他。起哄式的傳揚,轉化為起哄式的貶損,兩種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兩種起哄都與健康的文化氛圍南轅北轍。

蘇東坡到黃州來之前正陷于一個被文學史家稱為“烏台詩獄”的案件中,這個案件的具體内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國社會的普遍遭遇,很值得說一說。搞清了這個案件中各種人的面目,才能理解蘇東坡到黃州來究竟是突破了一個什麼樣的包圍圈。

為了不使讀者把注意力耗費在案件的具體内容上,我們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出來。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場上,這也完全是一個莫須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說蘇東坡在很多詩中流露了對政府的不滿和不敬,方法是對他詩中的詞句和意象作上綱上線的推斷和诠釋,搞了半天連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在将信将疑之間幾乎不得已地判了蘇東坡的罪。在中國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絕對是不算壞的,在他内心并沒有迫害蘇東坡的任何企圖,他深知蘇東坡的才華,他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後甚至竭力要保護蘇東坡,而他又是非常尊重祖母意見的,在這種情況下,蘇東坡不是非常安全嗎?然而,完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後的意志為轉移,名震九州、官居太守的蘇東坡還是下了大獄。這一股強大而邪惡的力量,就很值得研究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在專制制度下的統治者也常常會擺出一種重視輿論的姿态,有時甚至還設立專門在各級官員中找岔子、尋毛病的所謂谏官,充當朝廷的耳目和喉舌。乍一看這是一件好事,但實際上弊端甚多。這些具有輿論形象的谏官所說的話,别人無法聲辨,也不存在調查機制和仲裁機制,一切都要賴仗于他們的私人品質,但對私人品質的考察機制同樣也不具備,因而所謂輿論雲雲常常成為一種歪曲事實、颠倒是非的社會災難。

這就像現代的報紙如果缺乏足夠的職業道德又沒有相應的法規制約,信馬由缰,随意褒貶,受傷害者無處可以說話,不知情者卻誤以為白紙黑字是輿論所在,這将會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混亂!蘇東坡早就看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認為這種不受任何制約的所謂輿論和批評,足以改變朝廷決策者的心态,又具有很大的政治殺傷力(“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必須予以警惕,但神宗皇帝由于自身地位的不同無法意識到這一點。沒想到,正是蘇東坡自己嘗到了他預言過的苦果,而神宗皇帝為了維護自己尊重輿論的形象,當批評蘇東坡的言論幾乎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時,他也不能為蘇東坡講什麼話了。

那麼,批評蘇東坡的言論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簡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蘇轍說的那句話:“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響亮,能把四周的筆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點狼狽,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後你一拳我一腳地糟踐,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這場可恥的圍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當了急先鋒。

例如舒亶[dǎn]。這人可稱之為“檢舉揭發專業戶”,在揭發蘇東坡的同時他還揭發了另一個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薦他做官的大恩人。這位大恩人給他寫了一封信,拿了女婿的課業請他提意見、輔導,這本是朋友間非常正常的小事往來,沒想到他竟然忘恩負義地給皇帝寫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檢舉揭發信,說我們兩人都是官員,我又在輿論領域,他讓我輔導他女婿總不大妥當。皇帝看了他的檢舉揭發,也就降了那個人的職。這簡直是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就是這麼一個讓人惡心的人,與何正臣等人相呼應,寫文章告訴皇帝,蘇東坡到湖州上任後寫給皇帝的感謝信中“有譏切時事之言”。蘇東坡的這封感謝信皇帝早已看過,沒發現問題,舒亶卻苦口婆心地一款一款分析給皇帝聽,蘇東坡正在反您呢,反得可兇呢,而且已經反到了“流俗翕然,争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的程度!“憤”是憤蘇東坡,“惋”是惋皇上。有多少忠義之士在“憤惋”呢?

他說是“無不”,也就是百分之百,無一遺漏。這種數量統計完全無法驗證,卻能使注重社會名聲的神宗皇帝心頭一咯噔。

又如李定。這是一個曾因母喪之後不服孝而引起人們唾罵的高官,對蘇東坡的攻擊最兇。他歸納了蘇東坡的許多罪名,但我仔細鑒别後發現,他特别關注的是蘇東坡早年的貧寒出身、現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會名聲。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範疇,但他似乎壓抑不住地對這幾點表示出最大的憤慨。說蘇東坡“起于草野垢賤之餘”,“初無學術,濫得時名”,“所為文辭,雖不中理,亦足以鼓動流俗”,等等。蘇東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說它,硬說蘇東坡不學無術、文辭不好,實在使我驚訝不已。但他不這麼說也就無法斷言蘇東坡的社會名聲和世俗鼓動力是“濫得”。

總而言之,李定的攻擊在種種表層動機下顯然埋藏着一個最深秘的原素:妒忌。無論如何,诋毀蘇東坡的學問和文采畢竟是太愚蠢了,這在當時加不了蘇東坡的罪,而在以後卻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會失控,他隻會找自己最痛恨的部位來攻擊,已顧不得哪怕是裝裝樣子的可信性和合理性了。

又如王珪。這是一個跋扈和虛僞的老人。他憑着資格和地位自認為文章天下第一,實際上他寫詩作文繞來繞去都離不開“金玉錦繡”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笑,他還自我感覺良好。現在,一個後起之秀蘇東坡名震文壇,他當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對付。有一次他對皇帝說:“蘇東坡對皇上确實有二心。”皇帝問:“何以見得?”他舉出蘇東坡一首寫桧樹的詩中有“蟄龍”二字為證,皇帝不解,說:“詩人寫桧樹,和我有什麼關系?”他說:“寫到了龍還不是寫皇帝嗎?”皇帝倒是頭腦清醒,反駁道:“未必,人家叫諸葛亮還叫卧龍呢!”這個王珪用心如此低下,文章能好到哪兒去呢?更不必說與蘇東坡來較量了。幾縷白發有時能夠冒充師長、掩飾邪惡,卻欺騙不了曆史。曆史最終也沒有因為年齡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蘇東坡的前面。

又如李宜之。這又是另一種特例,做着一個芝麻綠豆小官,在安徽靈璧縣聽說蘇東坡以前為當地一個園林寫的一篇園記中有勸人不必熱衷于做官的詞句,竟也寫信給皇帝檢舉揭發,并分析說這種思想會使人們缺少進取心,也會影響取士。看來這位李宜之除了心術不正之外,智力也大成問題,你看他連誣陷的口子都找得不倫不類。但是,在沒有理性法庭的情況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對散落全國各地的李宜之們構成了一個鼓勵。為什麼檔次這樣低下的人也會擠進來圍攻蘇東坡?當代蘇東坡研究者李一冰先生說得很好:“他也來插上一手,無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官,若能參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這種目的确實也部分地達到了,例如我今天寫這篇文章竟然還會寫到李宜之這個名字,便完全是因為他參與了對蘇東坡的圍攻,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被哪怕是同一時代的人寫在印刷品裡。我的一些青年朋友根據他們對當今世俗心理的多方位體察,覺得李宜之這樣的人未必是為了留名于曆史,而是出于一種可稱作“砸窗了”的惡作劇心理。晚上,一群孩子站在一座大樓前指指點點,看誰家的窗子亮就揀一塊石子扔過去,談不上什麼目的,隻圖在幾個小朋友中間出點風頭而已。我覺得我的青年朋友們把李宜之看得過于現代派、也過于城市化了。

李宜之的行為主要出于一種政治投機,聽說蘇東坡有點麻煩,就把麻煩鬧得大一點,反正對内不會負道義責任,對外不會負法律責任,樂得投井下石,撐順風船。這樣的人倒是沒有膽量像李定、舒亶和王珪那樣首先向一位文化名人發難,說不定前兩天還在到處吹噓在什麼地方有幸見過蘇東坡、硬把蘇東坡說成是自己的朋友甚至老師呢。

又如——我真不想寫出這個名字,但再一想又沒有諱避的理由,還是寫出來吧:沈括。這位在中國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學家也因忌妒而陷害過蘇東坡,用的手法仍然是檢舉揭發蘇東坡詩中有譏諷政府的傾向。如果他與蘇東坡是政敵,那倒也罷了,問題是他們曾是好朋友,他所檢舉揭發的詩句,正是蘇東坡與他分别時手錄近作送給他留作紀念的。這實在太不是味道了。

曆史學家們分析,這大概與皇帝在沈括面前說過蘇東坡的好話有關,沈括心中産生了一種默默的對比,不想讓蘇東坡的文化地位高于自己。另一種可能是他深知王安石與蘇東坡政見不同,他投注投到了王安石一邊。但王安石畢竟也是一個講究人品的文化大師,重視過沈括,但最終卻得出這是一個不可親近的小人的結論。當然,在人格人品上的不可親近,并不影響我們對沈括科學成就的肯定。

圍攻者還有一些,我想舉出這幾個也就差不多了,蘇東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經可以大緻看清,我們也領略了一組有可能超越時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要單獨搞倒蘇東坡都是很難的,但是在社會上沒有一種強大的反诽謗、反誣陷機制的情況下,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冒險會很容易地招來一堆湊熱鬧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組合成一種僞輿論,結果連神宗皇帝也對蘇東坡疑惑起來,下旨說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這些人。

蘇東坡開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訴他,他的詩被檢舉揭發了,他先是一怔,後來還潇灑、幽默地說:“今後我的詩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發展卻越來越不潇灑,1079年7月28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來逮捕蘇東坡,蘇東坡事先得知風聲,立即不知所措。文人終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從氣勢洶洶的樣子看,估計會處死,他害怕了,躲在後屋裡不敢出來,朋友說躲着不是辦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過。正要出來他又猶豫了,出來該穿什麼服裝呢?已經犯了罪,還能穿官服嗎?朋友說,什麼罪還不知道,還是穿官服吧。

蘇東坡終于穿着官服出來了,朝廷派來的差官裝模作樣地半天不說話,故意要演一個壓得人氣都透不過來的場面出來。蘇東坡越來越慌張,說:“我大概把朝廷惹惱了,看來總得死,請允許我回家與家人告别。”差官說“還不至于這樣”,便叫兩個差人用繩子捆紮了蘇東坡,像驅趕雞犬一樣上路了。家人趕來,号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邊流淚。

長途押解,猶如一路示衆,可惜當時幾乎沒有什麼傳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認識這就是蘇東坡。貧瘠而愚昧的國土上,繩子捆紮着一個世界級的偉大詩人,一步步行進。蘇東坡在示衆,整個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還不知道半點起因,蘇東坡隻怕株連親朋好友,在途經太湖和長江時都想投水自殺,由于看守嚴密而未成。當然也很可能成,那末,江湖淹沒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麗的中華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這裡,一步之差就會全盤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這一步之差境地的則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隻能歸功于中國的獨特國情。

小人牽着大師,大師牽着曆史。小人順手把繩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師和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國文化史,有很長時間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擠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麼罪?審起來看!

怎麼審?打!

一位官員曾關在同一監獄裡,與蘇東坡的牢房隻有一牆之隔,他寫詩道:

遙憐北戶吳興守,诟辱通宵不忍聞。

通宵侮辱、摧殘到了其他犯人也聽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殘的對象竟然就是蘇東坡!

請允許我在這裡把筆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會在這裡顫栗。中國幾千年間有幾個像蘇東坡那樣可愛、高貴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愛、高貴、魅力之類往往既構不成社會号召力也構不成自我衛護力,真正厲害的是邪惡、低賤、粗暴,它們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現在,蘇東坡被它們抓在手裡搓捏着,越是可愛、高貴、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勁。溫和柔雅如林間清風、深谷白雲的大文豪面對這徹底陌生的語言系統和行為系統,不可能作任何像樣的辯駁,他一定變得非常笨拙,無法調動起碼的言語,無法完成簡單的邏輯。他在牢房裡的應對,絕對比不過一個普通的盜賊。

因此審問者們憤怒了也高興了,原來這麼個大名人竟是草包一個,你平日的滔滔文辭被狗吃掉了?看你這副熊樣還能寫詩作詞?純粹是抄人家的吧?接着就是輪番撲打,詩人用純銀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啞。這本是一個隻需要哀号的地方,你寫那麼美麗的詩就已荒唐透頂了,還不該打?打,打得你淡妝濃抹,打得你乘風歸去,打得你密州出獵!

開始,蘇東坡還試圖拿點兒正常邏輯頂幾句嘴,審問者咬定他的詩裡有譏諷朝廷的意思,他說:“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麼人有此心,造出這種意思來。”一切誣陷者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某種“險惡用心”的發現者,蘇東坡指出,他們不是發現者而是制造者。那也就是說,誣陷者所推斷出來的“險惡用心”,可以看作是他們自己的内心,因此應該由他們自己來承擔。我想一切遭受誣陷的人都會或遲或早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能在中國普及,誣陷的事情一定會大大減少。但是,在牢房裡,蘇東坡的這一思路招來了更兇猛的侮辱和折磨,當誣陷者和辦案人完全合成一體、串成一氣時,隻能這樣。

終于,蘇東坡經受不住了,經受不住日複一日、通宵達旦的連續逼供,他想閉閉眼,喘口氣,唯一的辦法就是承認。于是,他以前的詩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說自己不被朝廷重視;詩中有“小人”字樣,是諷刺當朝大人;特别是蘇東坡在杭州做太守時興沖沖去看錢塘潮,回來寫了詠弄潮兒的詩“吳兒生長狎濤淵”,據說竟是在影射皇帝興修水利!這種大膽聯想,連蘇東坡這位浪漫詩人都覺得實在不容易跳躍過去,因此在承認時還不容易“一步到位”,審問者有本事耗時間一點點逼過去。案卷記錄上經常出現的句子是:“逐次隐諱,不說情實,再勘方招。”蘇東坡全招了,同時他也就知道必死無疑了。試想,把皇帝說成“吳兒”,把興修水利說成玩水,而且在看錢塘潮時竟一心想着寫反詩,那還能活?

他一心想着死。他覺得連累了家人,對不起老妻,又特别想念弟弟。他請一位善良的獄卒帶了兩首詩給蘇轍,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埋骨的地點,他希望是杭州西湖。

不是别的,是詩句,把他推上了死路。我不知道那些天他在鐵窗裡是否抱怨甚至痛恨詩文。沒想到,就在這時,隐隐約約地,一種散落四處的文化良知開始彙集起來了,他的詩文竟然在這危難時分産生了正面回應,他的讀者們慢慢擡起了頭,要說幾句對得起自己内心的話了。很多人不敢說,但畢竟還有勇敢者;他的朋友大多躲避,但畢竟還有俠義人。

杭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當地做官時的種種美好行迹,在他入獄後公開做了解厄道場,求告神明保佑他;獄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審問人員離開時盡力照顧生活,連每天晚上的洗腳熱水都準備了;他在朝中的朋友範鎮、張方平不怕受到牽連,寫信給皇帝,說他在文學上“實天下之奇才”,希望寬大;他的政敵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也仗義執言,對皇帝說:“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語罪人”,如果嚴厲處罰了蘇東坡,“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

最有趣的是那位我們上文提到過的太皇太後,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來為她求壽,她竟說:“用不着去赦免天下的兇犯,放了蘇東坡一人就夠了!”最直截了當的是當朝左相吳充,有次他與皇帝談起曹操,皇帝對曹操評價不高,吳充立即接口說:“曹操猜忌心那麼重還容得下祢衡,陛下怎麼容不下一個蘇東坡呢?”

對這些人,不管是獄卒還是太後,我們都要深深感謝。他們比研究者們更懂得蘇東坡的價值,就連那盆洗腳水也充滿了文化的熱度。

據王鞏《甲申雜記》記載,那個帶頭誣陷、調查、審問蘇東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一天與滿朝官員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早朝時向大家叙述審問蘇東坡的情況,他說:“蘇東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詩文,審問起來都記得清清楚楚!”他以為,對這麼一個轟傳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會有不少官員感興趣,但奇怪的是,他說了這番引逗别人提問的話之後,沒有一個人搭腔,沒有一個人提問,崇政殿外一片靜默。他有點慌神,故作感慨狀,歎息幾聲,回應他的仍是一片靜默。這靜默算不得抗争,也算不得輿論,但着實透着點兒高貴。相比之下,曆來許多誣陷者周圍常常會出現一些不負責任的熱鬧,以嘈雜助長了誣陷。

就在這種情勢下,皇帝釋放了蘇東坡,貶谪黃州。黃州對蘇東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非常喜歡讀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前後讀過多少遍都記不清了,但每次總覺得語堂先生把蘇東坡在黃州的境遇和心态寫得太理想了。語堂先生酷愛蘇東坡的黃州詩文,因此由詩文渲染開去,由酷愛渲染開去,渲染得通體風雅、聖潔。其實,就我所知,蘇東坡在黃州還是很凄苦的,優美的詩文,是對凄苦的掙紮和超越。

蘇東坡在黃州的生活狀态,已被他自己寫給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信中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辄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

我初讀這段話時十分震動,因為誰都知道蘇東坡這個樂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複一日的應酬,連篇累牍的唱和,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為朋友們活着。但是,一旦出事,朋友們不僅不來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們都知道蘇東坡是被冤屈的,現在事情大體已經過去,卻仍然不願意寫一兩句哪怕是問候起居的安慰話。蘇東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絕倫、光照中國書法史的筆墨寫成的信,千辛萬苦地從黃州帶出去,卻換不回一丁點兒友誼的信息。

我相信這些朋友都不是壞人,但正因為不是壞人,更讓我深長地歎息。總而言之,原來的世界已在身邊轟然消失,于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迹于樵夫漁民間不被人認識。本來這很可能換來輕松,但他又覺得遠處仍有無數雙眼睛注視着自己,他暫時還感覺不到這個世界對自己的詩文仍有極溫暖的回應,隻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便這封無關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給别人看。日常生活,在家人接來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覺,晚上一個人出去溜達,見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絕不喝多,怕醉後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嗎?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煩,而絕不怕大義凜然地為道義、為百姓,甚至為朝廷、為皇帝捐軀。他經過“烏台詩案”已經明白,一個人蒙受了誣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個道理來,你找不到慷慨陳詞的目标,你抓不住從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個義無反顧的英雄,不知怎麼一來把你打扮成了小醜;你想做個堅貞不屈的烈士,鬧來鬧去卻成了一個深深忏悔的俘虜。無法洗刷,無處辯解,更不知如何來提出自己的抗議,發表自己的宣言。這确實很接近有的學者提出的“醬缸文化”,一旦跳在裡邊,怎麼也抹不幹淨。蘇東坡怕的是這個,沒有哪個高品位的文化人會不怕。但他的内心實在仍有無畏的一面,或者說災難使他更無畏了。他給李常的信中說:

吾侪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雖懷坎壇于時,遇事有可遵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

這麼真誠的勇敢,這麼灑脫的情懷,出自天真了大半輩子的蘇東坡筆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讓他在何處做這篇人生道義的大文章呢?沒有地方,沒有機會,沒有觀看者也沒有裁決者,隻有一個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惡染成一色的大醬缸。于是,蘇東坡剛剛寫了上面這幾句,支頤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後燒毀。

這是一種真正精神上的孤獨無告,對于一個文化人,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那阙著名的“蔔算子”,用極美的意境道盡了這種精神遭遇: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這種難言的孤獨,使他徹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鬧,去尋找無言的山水,去尋找遠逝的古人。在無法對話的地方尋找對話,于是對話也一定會變得異乎尋常。像蘇東坡這樣的靈魂竟然寂然無聲,那麼,遲早總會突然冒出一種宏大的奇迹,讓這個世界大吃一驚。

然而,現在他即便寫詩作文,也不會追求社會轟動了。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樹木靠着瘦瘤取悅于人,一塊石頭靠着暈紋取悅于人,其實能拿來取悅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裡。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于考論曆史是非、直言陳谏曲直,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現在終于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參見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回歸于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于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曆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一場災難之後,成熟于滅寂後的再生,成熟于窮鄉僻壤,成熟于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後還大有可為。中國曆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于蒼老的暮年,換言之,成熟在過了季節的年歲,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腳步卻已踉跄蹒跚;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别人察顔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彙成了湖,結果--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馬上就要産生。

作者介紹

餘秋雨,中國當代文化史學者,文學家,散文家,中國當代著名藝術家。1968年,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2010年,榮獲澳門科技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黃帝文化國際論壇主席、曲靖師範學院兼職名譽教授、鄭州大學西亞斯國際學院兼職教授、曆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上海劇協副主席,99讀書俱樂部的榮譽董事長。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

着有系列散文集《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歎》《行者無疆》《摩挲大地》《尋覓中華》《何謂文化》《中國文脈》等,文化通史《問學餘秋雨》,長篇記憶文學《借我一生》《我等不到了》等,學術專着《戲劇理論史稿》《戲劇審美心理學》《中國戲劇文化史述》《藝術創造工程》《中國戲劇史》《藝術創造論》《觀衆心理學》等。在海内外出版過史論專着多部,曾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1987年授予)、“上海市十大高教精英”等榮譽稱号。其中,《信客》被選入人教版初二上冊語文教科書,《都江堰》被選入新課标人教版高中選修《現代詩歌散文欣賞》語文教科書。2010年,餘秋雨出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他的名字典藏于“英國劍橋”《世界名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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